深情的凝视与乡恋式的书写
——论周时奋文学写作的艺术特色
(受鄞州评论家协会委托,让我写周先生的书评。觉得自己实在是无法胜任,只是完成了一个小小的点滴吧。)
德国诗人席勒说:“时间的步伐有三种:未来姗姗来迟,现在像箭一样飞逝,过去永远静立不动。”周时奋生命的节奏恰好和着时代的脉搏、与箭一般的时光进退相随。于是,他的世界既能享受生命的静好,又能追赶时代的影子步步紧随。
我想,周时奋的逝去不仅是鄞州,更是宁波地区,甚至可以说是整个浙东文化的一大损失。但是,他所留下的人格魅力、文学创作和精神财富是永远不会消失的。一直觉得,在周时奋的内心深处,他或许一直在追赶着、并且努力地向着他的前人王阳明先生靠近。他想像王阳明先生一样,能够立德、立功、立言。
在我系统地读到周时奋的作品时,他已在遥远的天国里。在鄞州十多年的生活里,我与他擦肩而过,未曾谋面。而此刻,我正坐拥在他的作品周围,感怀着一颗古朴的心。
盘点周时奋的创作,常常会惊异于他的勤奋与多才。《周时奋文丛》给人的感觉是面广而杂:其作品涉及中国古典诗词的解读 、美术鉴赏、教育的思考、学校管理、哲学的思考等。他对地域文化的考察、甬上名人的追查、在文学创作、戏曲影视、建筑雕塑、史志国学等各个领域,都有着独特的见解。他生前身后出版的40多种著作,无言地诉说着他的勤劳和多面。就像紫陌他乡在《永远的师长》中说“他是我所见所闻最博学和最通史的高人。”
他在多年的创作中,留下了1994年之前创作的散文集《屋檐听雨》;1995—1997年辑成的散文集《一半秋山带夕阳》;1998—1999年辑成的散文集《随风飘散》;文史类著作有《重读中国历史》、《历史之美》、《创世纪第20章》、《国学概说》、《地中海的秩序》、《市井》;地方文化类著作有《宁波老城》、《宁波老墙门》、《宁波老俗》、《话说鄞州》、《风雅南塘》和《活色生香宁波话》、《天童道上》、《上海城市旅行笔记》等;还有《金融道》、《阳光道上》等工商类著作和《文艺复兴三杰画传》、《扬州八怪画传》等艺术类著作。
特别是他的文学写作,营造了一个地域色彩浓郁又丰厚的艺术世界:从日常五光十色的生活图景到冥思想象和往事对话,从现实当下到近距离地触摸历史的纵深处,从朴素纯美的乡村到繁华喧嚣的都市,周时奋用沉静叙事下的赤子情怀来呈现它们。也许是丰饶广茂的古堇大地给了周时奋充沛的创作灵感,也许是这块土地照亮了他内心沉睡的悠悠心田和文学情怀,幽默的周时奋时常会用不失幽默诙谐的笔调来写下自己深情的注视和融入。
阎连科在接受卡夫卡奖时说:“从某个角度说,作家是为人和为人类的记忆与感受而活着。因此,记忆与感受,使我们成了热爱写作的人。”周时奋就是带着这样强烈的自觉感,悄悄地追随了文学,带着一双深情凝视的双眸,把自己对故乡的点滴的认知、爱和希望描写下来,向我们展示了古堇大地和他自己心灵密码的地图。从纯文学的角度看,这是周时奋的时代。
在长期的文学写作中,他几乎是本能地对一切看似平凡、琐碎的事物描述并存疑,并在笔端将这种清醒加以表述:我们生活在一个怎样快速发展的时代,我们应该做些什么?他努力追赶着这个飞速发展的朝代。周时奋身上一直保持着许多文人的品质:勤奋、清澈、纯粹。他一直坚守着对文学的热爱。无论是在怎样忙碌的时刻:官场、囹圄、商界、书斋,他时时刻刻都是以一颗真诚的心来恭敬地面对缪斯之神的降临。他毫不隐晦地把自己对这个世界的热爱、理解和沉思,用深情的双眸凝视着、用勤劳的双手书写着乡恋。
周时奋的文字或单纯朴实、客观直白,或沉静舒缓、安详雄浑,让读者沉浸其中。他在书写自己的文学宇宙时,往往是来自一段心灵的小小震荡,一截自言自语式的呢喃,甚至是一声微微的叹息。这些小小的“震荡”“呢喃”“叹息”,显示了周时奋安静的文学力量和精神上的追求。他驱除了周围的喧嚣声,让读者成为他文字安静的倾听者。“他的文字时而激扬,时而恬淡,时而深沉,时而风趣,寓繁于简,微言大义,或如清风明月般沁人心肺,或如史诗般绚丽而严谨,或如幽默健谈的老叟摆龙门阵,对天南地北的历史轶事了若指掌。”这是周时奋去世后,一位故人写的。褒扬里有着高度的评价。但我觉得,这样的评价似乎有些拔高之嫌。客观地讲,周时奋的文字有自己的特色,但还完全没有达到这样的高度。
周时奋对文学写作采用的是另一种路径,是一种日常叙事方式,一种诙谐幽默的风格。在这日常的叙事和诙谐幽默里,他是家乡宁波风情的记录者。他写《买房记》、《理发》、《婚礼》、《基围虾》等日常生活见闻;同时,他也写《怎样看戏》、《宁波话》、《宁波意象》、《宁波老屋》、《它山千年谜》等带有地域文化色彩的文章,把宁波一些地方文化或神秘或简朴的符号通过自己的文章传递出去:他明白自己是一个文化的传递者——这是一个文化和文学的自觉的实践和传承者。热爱生活的周时奋在他的散文集《随风飘散》 中的“小窗葵花”一辑里关于饮食、散步、评弹、近视等生活琐事也不厌其烦地写出来。如《蛋的烹饪史》等。而在散文集《一半秋山带夕阳》里 的“山川苦吟”“日暮乡关”“老戏歪解”“人生素描”和“随缘入文”里叙述的视野更加广阔,文笔也较之前的清淡转为厚重和唯美。《漠漠乾陵空对秋》一文就带有较浓厚的这种味道。
周时奋的文学作品里烙印着一段宁波意象的印记,它丰饶恣意,流露着广袤的格调:表达深情,书写唯美。在他的一些散文中,他喜欢形容故乡风情和物相,不厌其烦地形容,有时甚至是穷形尽相。他把热情的目光和一颗诚挚的赤子之心都奉献在这些美好的形容里。你看,“在海角天涯的游子中,宁波是三月细雨的田滕,是燕子呢喃的门梁,是五里一凉亭,十里一牌坊的石板河塘;是穿过桥洞的夜航船,是炊烟缭绕的马头墙;是母亲手工鞋底的密密针脚,是童年石磨炒米粉的悠悠芳香;是庙台的越剧、祠堂的走书、晒场的滩簧;是祭灶果、春年图和八盏马灯,是老虎精、梁山伯和田螺姑娘。”(《宁波意象》)他兴趣盎然地考查宁波话与古文、与日语、与阿拉斯加名字的来历;(《宁波话》) 他推敲出宁波菜的特色为“荤素对烧、腌笃鲜”,还幽默地说“完全是信口开河”,“餐后茶余说着凑凑热闹,我想也未尝不可”。(《宁波菜》)他津津有味地探寻宁波甬江沿岸的两个碶闸,由“周大悲碶”想到佛教《大悲咒》,而“茑苣碶”则推测原名为“乌龟”。说“咸祥”是“盐场”的谐音,“方言一读音同,字面却变得典雅有深意。”(《地名的雅与俗》)他对宁波现存的四种老屋进行了梳理,并拿徽商与宁波商人的老屋进行对比。“从现存的老屋中,我们不但看到建筑式样的演变,而且可以阅读到时代、经济与制度的变化。”(《宁波老屋》)色彩浓郁地域文化抒写里,更体现的是周时奋的故乡情怀与热爱。周时奋总是能注意到别人很少注意的生活细节,并且会去挖掘,形成自己的视角。在庸常中发现陌生,在琐碎中发现哲理,这就是周时奋。
周时奋的文学作品里也常常有通过文史来佐证一些说法的现象。这些引经据典为文章增添了不少的“史”的成份。如:“明末的宁波学者李邺嗣有《鄮东竹枝词》,其中写道:‘翠绿新齑滴醋红,嗅来香气嚼来松。纵然金菜琅蔬好,不及吾乡雪里蕻。’这里说的分明就是咸齑。再上溯到南宋宝庆《四明志》有‘雪里蕻’三字的记载。如此一算,咸齑在宁波的历史起码在770年以上,也堪称‘市粹’了。”(《咸齑》)同样,他也不拒绝对“肤浅”的尘世生活的关注。 他的散文,有他独特的语言和节奏:朴素,无修饰,幽默。简洁明快里,散发出浓郁的乡俗气息。像《屋檐听雨》一书,他以敏锐的洞察力审视日常生活,以独特的审美视角微观旅途见闻,以文化人的沉思推开重重帷幕,引领人们进入烟火世俗和文化思考中去。在《安之居》中,他给自己的新居布置充满了中国文化符号,“这时候,我倏然领悟到,‘安之居’是一种文化体验,是一种对环境的心灵感悟。”由生活上升到文化的层面,这也是周时奋文学作品里常见的。《冷月银河》里也有大量的这类作品:“这种嚼杨枝的习惯一直被保留着。金圣叹假托施耐庵作唱经堂《水浒传》七十一回,有一篇序,也是金以施的口气写的,其中说:‘朝日初出,苍苍凉凉,裹巾帻,进盘餐,嚼杨木,诸事甫毕,起问可中,中已久矣。’可见明代继续着这种‘嚼杨木’的刷牙方式。“(《牙刷》)“最早记载筷子的典籍是《史记》:‘纣为象箸,而箕子唏。’”(《筷子》)
遗憾的是,周时奋的文学写作呈现的是碎片化的书写没有厚重的系列化散文和小说出现。他早期的文学作品里,语言和文学的系统性还不强。他自己也意识到了这一点,就像他自己在《屋檐听雨》的后记里所说的:“我写得要迎合报纸的胃口……这就使语言系统有些混乱,有些马驴都不像的味道。”这样的反省不是每个作家都能做到的。他的散文广度有余,深度不足。这与他一直为《宁波晚报》副刊专栏执笔有关。晚报面对的主要读者群体是一些普通人群。他们文化水平不高,但关心身边的生活。所以,周时奋在快捷的社会里把一些地域文化色彩浓郁的东西给更多的人看, 一方面让文化的广度得到了极大的传播,但另一方面,却又让他的文学深度没有达到一定的程度。幸乎?抑或是不幸乎?
在时代的快速旋转中,周时奋从城市的迷思到乡村的怀念,再到历史的审视,他探索着自己“为何写”的精神力量。独自在深夜里读周时奋的文学作品,觉得它真像一场往事,带着你徜徉在上个世纪的90年代里。让你镇静,并带来泛滥。
总之,在周时奋的文学写作中,无论他的哪一时期所写的文学作品,他都带着对宁波这块故乡的深情。他笔下的世界是一份宁波前世今生的备忘录,是一种深刻在骨髓里的对故乡对世界的热恋,是深情的凝眸与凭吊,更是一次千折百回的唯美的、丰盈的乡恋式的书写。